貓步漫遊札記

雨中捷運站

廣播女聲用不同語言的單調聲調重複報著站名，她從睏頓的倦意中抬頭，窗外是廣闊的水岸，列車已來到淡水。

雨的淡水，紅磚色的捷運車站配上昏藍的海，雖是雨天仍舊人潮洶湧散聚各處。地板很滑，她的皮鞋鞋底已有些磨損，因此走起來戰戰兢兢的步伐顯得滑稽，她慢慢地磨蹭到福客多前，周圍都是陌生的臉孔，九點三十六分，等他。

已經變了很多了啊！她回想起很久之前的記憶，捷運還沒蓋好的時候、剛通車的時候，不得如此感慨。其實來淡水也不過十幾次，他們交往的時候大多是住在淡水的他到台北市跟她約會，結束後送她回到火車站搭車回南部。

「好大的夕陽，火紅色。你看，雲海都被染紅了」第一次來的時候他帶著她走所有遊客會走的行程，初萌芽的戀情讓她眼中盡是浪漫。酸梅湯、阿婆鐵蛋、淡水魚丸湯、烤魷魚、搭渡輪、逛老街…….幸福在他們之間洋溢，那是還不知道戀愛苦的年代。然而淡水給她的最後印象卻是哀愁的，那一年捷運剛通車，她剛到台北工作，而他剛退伍回來準備出國學藝術。她獨自搭乘捷運到淡水，一個人，在岸邊哭著。人潮很多，黃昏，遊蕩的情人和群聚的學生都對比著她的孤單。

十點二分，他遲到了，讓她在人群中有點徬徨無措。憑著對捷運站週邊還有點熟悉，她想走出去逃離這樣的處境，但雨太大讓她猶豫著。「為什麼要讓我等待？」她開始懷疑，不在乎？故意？報復？他還不放過她嗎？雖然最後是她提出分手，但誰都知道她已經傷到沒有力氣去維持一段感情了。

如果不是上個月主編要她做一個街頭畫家的專題，他們之間還真的不可能再有交集。

在淡水捷運站廣場見到她時，他的眼睛透出神采，鮮明地抓住了她。

「妳瘦了。」她楞楞地看著他，有點認不出來，可是那濃眉大眼還是他，她知道是他，但怎麼會覺得陌生。

「是不是又不吃早餐，熬夜？」

「妳不認得我了。」

她幾乎要哭了出來：「記得。」

忘不掉，從大學二年級到出社會之後的兩年，一共五年的戀愛；忘不掉，她風塵僕僕長途車程來回的奔波；忘不掉，賴在他懷裡聞他混著油彩味道的氣息。他像附在她心上的寄生蟲，啃食她的心臟。

這些年他出國學畫、回國在小藝廊開個展、沒有出名，靠接一些插畫CASE維生、晚上教油畫、假日才以街頭畫家的身分在捷運站廣場畫素描。她一邊紀錄她不再介入之後的生活，一邊讓他細細描繪自己的臉龐。

雖然激起了心底的小小漣漪，訪問後她仍然依自己慣常的步調生活著，直到稿子刊出，他來了電話，「我想送妳一樣東西。」所以她來了。

十點四十分，他遲了一個鐘頭，她決定離開原地，往熱鬧的人群聚落前去。一圈一圈的人群圍繞街頭畫家和藝人，像她過去熟悉的西門町，奇怪台北人怎麼都變化不出新花樣，包括另一頭廣場搭帳棚的民俗遊藝會，到哪都是一樣的攤位。

撐起傘走出捷運站，她想去看看海，雖然它是灰藍色的。

雨很大，她的深藍色印花長裙也溼透了，軟軟地黏在她的腳上，讓她每一步都有點纏足。

沿長長的岸走，她撐著瘦弱的傘骨，大雨打在傘面上，一些水珠仍飛濺濕她的手臂，腳踩著積水，面對寬廣的出海口，幾隻繫著繩的小舟在水面飄搖，如她孤零而無法安定的心。

傻女孩，都過了那麼久，怎麼還會心存期待呢？她嘲笑自己。回去吧！從最後那一年起淡水能帶給她的就是痛苦的回憶了，這裡是他住的地方，連空氣中都有他的味道，讓她呼吸困難。

回到捷運站，雨小了一點，拿出儲值卡刷入柵欄，進了關正要往樓梯走，卻聽見他的聲音。

他被擋在欄外，神色焦急地叫她回來。

看到他應該開心的，可是接著發現他身後站一個嬌小女人，疑問中樓上傳來列車到站的聲音，他囑女人去買車票，而她快步跑上樓。

不見他，不讓他影響她，不想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進了車廂她仍然不放心地往更遠的端點車廂走去。車子發出即將開啟警告聲，她在這頭看見他們上了樓梯，車門關上。

就這樣結束吧！屬於過去的都不需要再回來。手機響起：「我老婆說要送妳見面禮，所以我們剛去選了一顆琥珀。妳下一站坐回來。」語氣強硬如以往的他。

她關上手機，閉上眼，不再理會身邊。

捷運將載她離開，什麼都不帶走，什麼都不留下。

吃醋的法則　　　                                            

                       渡過這個滿月之夜，方齡二十一歲的山羊小姐就要出嫁了。客廳裏堆滿了來自各方親友的祝福禮品。山羊爸爸還想跟女兒說說貼心話，卻被山羊媽媽阻止，「我必須教她一些女人的東西。」

山羊小姐被帶到房裏，她眨著無邪的大眼睛納悶母親的神秘。山羊媽媽小心翼翼的從衣櫥裏拿出一個金色箱子，裏面裝著許多瓶瓶罐罐的液體。

「孩子，今天我將這些醋交給妳。」山羊媽媽一一向女兒說明。她先拿出淡金色的玻璃瓶，「這一瓶是酸酸甜甜的蘋果醋。妳可以在丈夫偶爾晚歸或是看見他和別的女人聊天時喝下它，這種醋多喝無妨它可以增進你們夫妻的感情。」

「好漂亮的顏色。」山羊小姐驚呼著，她不知道原來母親長年藏著這些好玩的東西。

「它滿好喝的，都快被我喝完了。還好製作容易，我待會兒將它的作法教給妳。」

「好。」山羊小姐望望箱子，同一顏色的玻璃瓶還滿多的呢！看來母親真的喜歡這種醋，然後她指著一個漂亮瓶子好奇地詢問：「那這一瓶呢？」

那是個透明的水晶瓶子裝著白醋。山羊媽媽有點憂愁的說：「這種醋酸了一點，不過還可以忍受。妳可以在丈夫過午夜才回家或是看見他和別的女人約會時喝下它，那種滋味不大好受，不過妳必須嚴正地面對他，表明立場並進行溝通。」

「嗯！我想它不大好喝。」

接著是一個沉重的黝黑陶瓶裝著大黑醋，「這種醋，我希望妳永遠不會喝。」

山羊小姐皺起眉頭，「看起來就不好喝。」

「是的。」母親感慨道，「這種醋會讓妳非常痛苦。」

當妳的丈夫徹夜不歸，襯衫上有口紅印，口袋裡藏保險套，有陌生的女人打電話來爭風吃醋，甚至親眼看見他和別的女人作愛，喝下它，然後到廁所排泄。

「如果不排泄，會搞得妳生活一團亂。妳必須記得，不要輕易喝它，萬一喝了就代表妳必須付出一些代價才能解脫，沒有任何人能影響妳的決定，妳必須慎重做出抉擇。」

「什麼樣的抉擇呢？」山羊小姐有點感知，卻希望獲得更明確的指示。

「妳接不接受背叛的婚姻。」

山羊小姐沉重地點點頭，她接過那瓶讓人不安的黑醋，觀看了一會兒，隨即發現什麼的大叫：「它是滿滿的耶！」

山羊媽媽含笑點頭：「因為你的父親從來沒有給我喝它的機會。」

客廳裏的山羊爸爸正撫著他的山羊鬍子，抱著一隻貓，坐在搖椅上打瞌睡。他還不知道房間內女人的秘密呢！

那隻貓一直跟著我

那是個停電的夜晚。

很黑，突如其來的停電打斷了我埋首一夜的工作，卻沒有打斷我腦海中蓄勢待發的靈感。一時找不到手電筒或蠟燭等可供照明的東西，我打開終年掩蓋的深色窗簾，月光便跳了進來，支撐予我微弱的光線。

晴天，很好。我鬆了一口氣，覺得有點口渴和疲倦，於是摸黑到廚房沖杯咖啡，剛停電，熱水瓶裡的水還熱著，當我翻抽屜找茶匙的時候摸到一個打火機，一按，順利地陪伴我端著咖啡回到桌前。

午夜冷漠的月色透過窗扉照在我桌面攤開的稿紙，月光下還依稀可見我軟弱的纖瘦字體。

那隻貓就這樣跳進我的稿子，牠的影子輕巧地佔據我的稿紙，使我將要落筆的字因而停在半空。「去……」我趕牠。

牠金黃色的眼睛受到驚嚇而收縮，如影子一般黑色的身軀拱起，帶著敵意壓低頭部，蓄勢待發。憤怒牠的打斷，我加重語氣同時舉起手作勢，「走開！」牠一驚，黑色的身子躍出完美的弧度，彈跳到地板上，途中借桌面使力而打翻了我的咖啡。熱騰騰的深茶色汁液顛覆桌面，我的稿紙迫不及待地吸飽了咖啡，溼漉漉地毀掉我今夜的心血。

黑貓端立在地板上，睜著圓滾滾的大眼睛無辜地看我，我突然覺得牠在笑。「死貓，我不准你再這樣囂張下去。」我咬著牙怒斥。

就在我伸手要觸碰到牠之前，牠靈巧地逃開，三兩步跳上另一扇窗，站立在隔壁的牆頭上。黑暗中兩顆金黃色的眼瞳清澈如兩盞明燈。

我決定追索。

經過七個有著紅綠燈的街口，轉了十二個彎，經過一座小公園，擦身而過許多城市陌生人，我們從大街轉入宛如迷宮的小巷。

我一直跟著那隻貓。

有時候會迷失在小巷弄中，但牠總是適時地出現指引我。我跟蹤牠來到一個空曠的小學校園，夜風吹著鳳凰木抖擻枝葉，明亮的月掛在升旗竿上方，冷淡的空氣裏傳來一陣哭聲。

貓失蹤了，我在一間古老而破舊的廢棄教室發現一個綁麻花辮的小女孩。

「我不想長大。」淚痕未乾，她對我說。

「發生什麼事了？」

「我討厭大人、討厭成長、討厭、討厭……」她連說了十幾個討厭之後又痛哭了起來。

心中起了淺淺的悸動，我沉靜下來，看著臉頰粉嫩的她因哭泣而發紅的鼻尖。孤絕的蟲聲在安靜異常的室外鳴叫起來，小女孩的哭聲漸漸啞去。

我伸出手想要安撫她，那一剎那，她成長為少女。

少女安靜地抬起頭，月光透過窗子照在她的臉上異常清冷，停止了小孩的淚水，她撐起一把荒謬的大黑傘，沉重而碩大，完全不搭她粉紅色的青春臉龐。

「下雨了嗎？」我問她。

「雨下得好大。」她走出教室，說。

我跟著她來到室外，月光冷冽地降下，傘下的她讓人看不清表情。她往廊外走去，我踏出屋簷的遮蔽想跟上她，「好燙。」月光灼傷了我。

她停下來，輕輕旋轉大黑傘，優雅地開口：「妳要不要一起躲。」

我勉強睜開被灼傷的眼睛，看著她模糊的臉孔，她始終低著頭，「雖然傘會讓人忘記笑的方法，但它可以保護妳不受傷害。」

「我不喜歡淋雨，雨會讓人顯得脆弱。」她說。

沉重的傘在她手中卻是那麼輕盈，轉呀轉地旋轉出一陣清風輕拂著我，讓我發燙的肌膚感到舒適，於是我迫不即待躲進傘下。

霎時，她成長為一位女人，如鏡子般照著我的臉龐。

「妳是……」我驚呼。突然一陣急雷，大雨降下。

留下一個疑問號，她溶化在滂沱雨勢中。

傘一下子失去了支撐，掉落在地面上，淋成落湯雞狼狽的我逆著雨勢求救般急切撿起它。

雨停了。

我又看到那隻貓，消失了大半夜之後再見到牠，我居然懷念了起來，抱起牠，輕輕地撫摸。「乖，下次別這麼頑皮了。」

黑貓好像聽懂了我的話，安詳地躺在我懷中，我抱著牠走出校園，慢慢踱步回家。剛剛走過的道路景色都模糊了，我卻熟悉地如同每天在走。回到家，打開門的那一刻，貓醒來，比我先一步跳進房裏。

電來了，明亮的燈光刺眼，讓我剎時懷疑自己還在月光之下，揉柔發疼的眼，確定我處於現實。

當我回到房間的時候，貓已安穩地睡在被窩裏。我鑽進被窩，手臂懷著牠的暖，聽著牠均勻的呼嚕聲漸漸睡去。

醒來的時候貓已離開，金黃色的陽光從窗扉透進來，暖和卻有點刺眼，我起身到窗前拉上窗簾，讓室內恢復我習慣的陰暗。

稿紙已乾了，縮成一堆帶著茶色污漬的縐褶紙。

那隻貓離開了，但是我知道，

那隻貓一直跟著我。

我的藍色小猴子

藍色小猴子把我變成冷漠的人之後，開始埋怨我的冷漠。

「妳變了，妳不像以往那麼溫柔跟貼心。」

我正煮著咖啡，看虹吸壺中的水沸騰上升，「是你要我多愛自己一點。」心裏覺得小猴子真是奇怪，又要我成長獨立又要我溫柔貼心，牠難道不知道這兩者是衝突的嗎？

藍色小猴子抽起了焦躁的香煙，一口一口吞吐牠的怨氣，「但我是不一樣的。」

「你跟他人並沒有什麼不同。」熄了酒精燈的火，我一邊倒咖啡一邊回答，「對我來講都是『別人』。」差別只是你住在我心裏。

牠很自然地伸出手想端起我剛剛倒好的、滾燙的熱咖啡，卻被我打了一下手背，「要喝自己煮。」我說。

「妳……」牠嚴肅蒼老的眉間皺起微怒的表情，「如果妳要分的那麼清楚，我們何必在一起。」

「如果你不再知心，我又何必相信你。」

「Well，我們之間有問題，我覺得住在妳心裏並不快樂，我總是為妳操心、煩惱，可是妳並不感激。」

咖啡很苦，牠教會我品味的黑咖啡。「你永遠用『錯』的態度面對我。你是師長、你是導師，總是要教導我怎麼生活，卻忘了我要過的不是你認為的生活而是我自己想要的生活。」

猴子的表情受傷了，牠發出悲哀的低鳴，「我是為妳好。」

「我去外面看過了。」我告訴牠：「我發現外面不像你說的那麼壞，事實上，如果你的心是醜的，你所看見的世界也必然是醜的。」

「不不不，世界不會因妳的眼光而改變，它永遠是那個樣子，妳只是欺騙自己。」猴子還是不認同。

「為什麼不是你在欺騙自己呢？」

我們的辯論持續不到隔天，在陽光透進窗口的那一剎那，猴子從我心中搬走了。牠只留了一張紙條給我：「讓我們結束爭辯吧！」

其實爭辯並沒有結束，你知道嗎？它停留在那兒了，停在那兒像石化一樣不變動不消滅而獲得永恆的生命了。

猴子走後我經常一個人喝咖啡，偶爾到外面的世界玩玩，當然有時候我還是會想起牠，畢竟我們朝夕相處了將近兩年，我習慣牠在我做每一個動作之前先叮嚀兩句。

「妳快樂嗎？」A問。「妳要開心一點。」B說。「妳會找到另外一隻更好的猴子。」C勸。牠們不明白，其實我已經不想要猴子了。

藍色小猴子至少有一件事說對了，世界是醜陋的，人性是自私的。怪在猴子跟人類的血緣太近，牠忘了牠也會自私。而我是人類，我更自私。想念小猴子的日子讓我痛苦，但是當牠在的時候渴望自由更讓我痛苦，「可是，為什麼會是由你說結束呢？」我一直捨不得說出口的話牠卻先說了。

小猴子不貼心、小猴子醜、小猴子滑稽、小猴子自私、小猴子專制、小猴子愛生氣……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挑剔牠的缺點，然而我也知道，我仍然保留小猴子的住處，等牠回來。

一直到我在火車站前的小廣場看到曾經是我的藍色小猴子牽著一個盲眼女孩，「往這邊走。」牠以神氣的口吻指引她的腳步，眼神中的滿足是我跟牠相處時從未看到過的。

而後我才發現，小猴子要說的不是結束，牠需要的也不是現在的我，牠要的只是一個聽話的女孩。在某種程度上，小猴子跟我一樣是寂寞的。

後來我的心中又住了一個藍色小小猴，牠只有小指尖那麼大，如此我才能在心中放下許多其牠東西。牠跟藍色小猴子長得一模一樣，尤其那對金屬色圓滾滾的眼睛，然而因為牠體積過小，有些地方無法跟藍色小猴子完全一樣的，譬如牠不會說話，也不會責備和嘮叨，牠甚至無法陪我喝咖啡。牠只是靜靜地住在我的心中，靜靜地過牠自己的生活。

「原來換猴子並不是那麼困難。」我對陪我喝咖啡的朋友說。

ㄑ一ㄠ/     夜鶯和知更鳥

ㄑㄧㄠ／

      「看，是ㄑㄧㄠ／。」她興奮地對我說。

「ㄑㄧㄠ／是什麼？」我問。有時候真搞不懂他這些ＸＹＺ※□㊣＊世代的用語，我們才相差九歲，卻像差了一世紀那麼遙遠。

「在那兒，樹下。」她指給我看。

那是一種很奇特的東西，像是某種動物卻又不大真實地存在。半透明的淡桔色身體，發出微若而溫暖的光芒，有三隻，像是父母與小孩一樣的家庭關係，大的兩隻有半個人高，小的只有巴掌大，牠們在銀杏樹下撿拾什麼東西吃著。

「據說，看到ㄑㄧㄠ／的人會幸福三天唷！」她掩不住心底喜悅的眼睛非常明亮。

「是嗎？」我含笑，又是什麼小女生的迷信吧！像是寫愛人的名字一百遍、貼銀幣在額頭冥想或是對月亮吃圓餅乾的魔法。

「是－真－的。」她認真地說：「難道你現在沒有一點暖暖的感覺從心頭浮上來。」

「唔！也許有吧！」不忍心讓她失望，我努力將自己體內的氣提到胸口。這些年輕人，總是在我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前便很快地習慣一些事。

「那就是了，不可以不相信唷！」

「那，三天之後呢？」我問。

「三天之後，因為突然地消失了幸福，反而會比之前更容易感到寂寞。」她有點憂傷地說，雖然如此，幸福仍佔領她粉紅臉頰，散發出一種獨特的光輝。

我稍微摸了一下自己的臉，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一樣幸福的光輝，卻又覺得相信這些小女生的傳說很蠢而羞澀了起來。

「如果能一直看到ㄑㄧㄠ／就好了，那樣就會一直幸福下去。」她感慨。

「那，三天後再來看吧！」

「不一定會看見的。ㄑㄧㄠ／是一種很難得很難得見到的幸福。」

「既然牠們會在這裡覓食，表示他們住在附近也說不定，只要多來這兒也許會常常見到呀！」我安慰著她，雖然我並不確定ㄑㄧㄠ／是否真的會帶給人們幸福。

「嗯！」她笑了，「那你要陪我來唷！」她伸出小指頭示意。

「一言為定。」我也將小指頭彎曲伸出，和她的小指一起打了勾勾約定。

悄悄地牽起她的手，我們併肩站在公園一角看ㄑㄧㄠ／們可愛又溫暖的動作，覓食完畢牠們圓圓胖胖的身驅在樹下來回滾動嘻鬧著，快樂滿足的神情洋溢出幸福的氣氛。

姑且把關於ㄑㄧㄠ／的祕密隱藏吧！我享受這一刻安靜寧和而不想點明，改天她自己會發現。

ㄑㄧㄠ／就住在我們兩人的心中。

夜鶯與知更鳥

春天的時候，一隻知更鳥飛經王宮，聽見一陣婉轉的歌聲從高塔上半掩的窗扉裡傳出來，牠好奇地飛到窗口，看到一隻毫不起眼的灰褐色小鳥正在高聲啼唱。

「多麼美妙的聲音啊！」知更鳥忍不住發出讚嘆，把正在唱歌的夜鶯嚇了一跳。這座高塔是公主的閨房，門禁深嚴，雖然偶爾有幾隻好奇的小鳥兒會在窗口佇足，但是夜鶯從來沒有跟其他鳥兒說過話。

「你的歌聲真棒啊！」知更鳥友善地表達牠的仰慕。

「謝謝。」夜鶯低下了頭，害羞地接受讚賞。

「有這麼好的歌喉，為什麼不到外面去唱給大家聽？」

「我沒想過。」夜鶯從小就被豢養在宮中，只為小公主唱歌。「只要公主喜歡就好了。」

「太可惜了。」知更鳥鼓吹著牠，「來，跟我到外面飛一圈吧！」

在知更鳥的鼓勵下，夜鶯首次踏上了窗櫺，俯視外面的世界。

知更鳥引領著夜鶯飛到高塔外的大樹上，再從大樹飛往御花園，平常只在小房間裡飛翔的夜鶯開心地唱起歌來，知更鳥也跟著用牠美好的嗓音唱和起來。

當兩隻小鳥飛過國王休憩的廳堂，國王好奇地詢問大臣：「那是什麼鳥？」

大臣將眼鏡框抬起，仔細觀看，「是公主的夜鶯呢……天啊！牠怎麼會飛出來。」大臣趕緊叫了侍衛隊將鳥兒捉回，靈活且習慣飛翔的知更鳥很快地逃出王宮，但夜鶯被捉回去了。

「這麼好聽的嗓音，應該要唱給大家聽才對。」國王看著籠裡的灰褐色小鳥，「下週的宴會，就由這隻鳥兒獻唱吧！」

為了準備這一個月一次的晚宴，宮女們除了每天餵食最好的飼料，還幫夜鶯梳洗，在牠灰褐色的羽毛尖端鑲上彩色羽毛及鑽石，期待登台獻藝的夜鶯成為一隻華麗的鳥兒。

夜鶯也很爭氣，每天不停地練唱，牠原本就清亮的聲音更顯得層次分明，婉轉動人。而知更鳥，做為夜鶯的忠實聽眾，一直很誠懇地佇立在窗口聆聽，偶爾也提供一些意見，他們的友誼在這樣的練唱當中滋生。

當國王的宴會來臨，賓客們圍繞著這隻傳說中的鳥兒，好奇地張望。

「這就是那隻很會唱歌的小鳥啊？」

「天啊！牠那麼小，怎麼能發出美妙的歌聲？」

在竊竊私語中，夜鶯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不知道知更鳥有沒有來，夜鶯不安地轉頭張望，卻只看到自己身上華麗的羽飾，直到眼光觸及牠所熟悉的小公主，才稍微安了下心。

夜鶯開始輕啼，嗓子卻一時啞住，「咳～嗯～」正當牠緊張地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不知所措之際，一陣優美的歌聲從天花板傳出來。

是知更鳥，夜鶯安心了，跟著牠熟悉的朋友唱和起來，用絕美的嗓音迷住觀眾，所有的人都如癡如醉地聆聽。這場演唱終於戰戰兢兢的結束了，此起彼落的掌聲讓夜鶯感到滿足。

當夜，知更鳥來到高塔窗口，夜鶯看到剛剛幫助自己的老朋友，興奮地迎上前去。

「你今天唱得真糟糕。」知更鳥卻嚴厲地批評牠。「枉費了那副好歌喉，好幾個地方都斷斷續續，還有你唱歌的時候一直回頭看公主是怎麼回事？」

「可是，大家都說好……」

「那是因為他們沒聽過你更好的演唱。」知更鳥說：「現在你的舞台是大廳，不再是公主的閨房，你要照顧到廳堂裡所有的人才對。」

「你只是嫉妒我。」自尊心甚強的夜鶯抬起頭，「你想登上國王的舞台，所以才趁我失常的時候演唱。」

「我不需要國王的舞台。」知更鳥輕笑，「我的舞台是天空、是森林、是寬廣的草原，我的聽眾是所有來來往往的鳥獸人群，我不需要公主，不需要任何人來當我的靠山。」

說完，知更鳥張開翅膀飛離了，留下感覺很受傷的夜鶯。從那晚起，牠更努力地練唱，發誓下一次宴會絕對要讓知更鳥刮目相看。

春天過去了，夏天過去了，秋天也即將結束，夜鶯經過大大小小的演唱會，舞台從國王的廳堂擴大到城堡的露天廣場，歌唱技巧也越來越成熟了，每當夜鶯演唱的時候，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就會群聚在城牆之下，然而知更鳥卻再也沒有出現。

冬天，一隻好奇的烏鴉來到高塔頂，探訪這位傳說中的歌唱家。

夜鶯原以為是老朋友再次現身，興奮地飛撲過去，卻發現對方是一個黑壓壓的陌生人，趕緊收回了雙翅。

「你在等知更鳥？」烏鴉從鳥類的傳聞耳語中得知夜鶯跟知更鳥的這一段過去，「知更鳥一到冬天就飛向南方，等到春天回來的時候，恐怕早已忘記你了。」

「我才不稀罕牠。」夜鶯賭氣地否認。

「是嗎？我本來想說，如果你要找牠的話，我可以幫你把腳上的金鍊子解開。」烏鴉總是有著那麼一點小聰明。

「可以嗎？」自從那次被侍衛從花園捉回來之後，夜鶯就被牢牢鎖在金架子上，失去了任意飛翔的自由，其實牠也很想念外面的天空。

烏鴉趁小公主睡覺的時候，從她的小珠包叼出鑰匙，解開了束在夜鶯腳上的環鎖。

「外面是嚴峻的冬天，你可要小心，不要被凍壞了身體。」烏鴉似笑非笑。

「我會小心的。」

外面的空氣果然很冷，從小就在溫暖王宮成長的夜鶯非常不能適應，才飛了一下，就感覺翅膀凍得張不開來，緩緩地降落在地面上。

烏鴉從牠頭上飛過，一點兒也沒有救牠的意思。

凍壞的夜鶯發著抖，後悔自己的輕率，在雪地裡蹣跚了幾步，就昏倒了。

牠並沒有凍死。當夜鶯在溫暖的窩裡醒來的時候，看到知更鳥熟悉的臉，才知道，牠的老朋友並沒有離去，是知更鳥救了牠。

知更鳥一直都在，牠沒有跟隨夥伴飛向南方，從春天、夏天到秋天，夜鶯的演唱會牠一場都沒有錯過，但總是站在會場最遠的枝頭聆聽。牠很清楚夜鶯的努力與進步，只是不想再打擾牠。

夜鶯那句「嫉妒」，其實也傷了知更鳥的心。

「你很棒，而且越來越進步。」知更鳥說。

「如果沒有你那番話，我不會進步。」夜鶯坦承，「直到後來我才體會到，當我的舞台擴大到整座城池，就要照顧到台下的每一對認真聆聽的耳朵，而不是只對著小公主唱。」

「我知道，我一直都站在最遠的那棵樹上。如果我聽到的聲音是好的，那麼所有的人聽到都是完美的演唱。」

下一次演唱會，夜鶯褪去了華麗的彩色人工羽毛，牠要以最原始的自己表現給觀眾。牠站上舞台，緩緩俯視了台下每一個臉孔，然後抬起頭，引吭高歌，並將眼光放在最遠的那棵樹上。

因為牠知道，那棵樹上有一隻牠永遠的忠實聽眾在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