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步漫遊札記

好興奮。

一切如同宸的計畫，當我如願擠縮在貨運飛行車的狹小貨廂空間裡，不禁佩服起他的頭腦。

我透過窗戶，觀看這輛飛行車慢慢遠離這座我居住了十五年的花園暖室。

這是我第一次看清楚它的容貌，四周嵌著落地玻璃窗的白色雙層建築在繽紛的彩色花園簇擁下顯得十分亮眼，而我所熟悉的花園在大片樹林外，原來是被一大片金黃色的沙漠包圍。

這一片沙漠似乎沒有止盡。

彷彿海洋一般，一丘又一丘的沙漠外面仍是沙漠，沒有第二樣東西。

這是外面嗎？為什麼還是沒有人？沒有高樓頂立的城市，沒有到處飛竄的飛行車，沒有花草，沒有鳥獸，沒有類似遊戲中的城堡或基地，只有層層疊疊、看不到盡頭的沙漠。

那麼，這輛貨運飛行車從哪兒來，又將飛往哪裡？

透過窗戶，我看到風在這片廣大的沙漠捲起塵爆。

我冒著冷汗，對自己未知的命運感到恐懼。

還好，不知道飛行了多久，就在我對外面的世界幾乎絕望的時候，終於看到一棟奇特的黑色鋼鐵建築從沙丘中擎天竄出。

它很高，高到我數不出它的樓層。

等到靠近一點的時候，我才發現圍繞著主建築物，一條又一條的鋼鐵竟是道路，無數的車子沿著鋼鐵飛行。

這是一座城市。

跟我想像中完全不同，從空中遠遠俯瞰，只能見到金屬與鋼鐵，街上行走的全是機器人，沒有一個是跟我們一家一樣有著血肉的人。

人都躲起來了嗎？

貨運飛行車緩了下來，往城市中央高度的地方慢慢移動，我猜是準備降落了。

果然，它逐漸飛往一處有著出入口的平台，但就在它放下起落架，接觸到平台的時候，突然一陣鈴聲響起，我從後廂的縫隙中看到駕駛台中的貨運機器人按下了車子的通訊器。

直覺到我的離開被發現了。

宸拖住美亞也夠久了，只是我們沒想到城市這麼遙遠，如果當初採用爬牆或挖洞的方式出去（之所以沒採用這個方式，是因為我們也不確定花園的盡頭在哪裡），我一定會好幾天都走不出去，最後死在沙漠裡。

我連一個人也沒見到，就要被送回去了嗎？

不行，我匆忙打開車窗，飛行車已經著地了，我得在貨運機器人到後廂捉我之前先衝到唯一的平台出入口，然後用最快的速度離開這層樓。

只是一打開車窗，我立刻昏眩。

＊＊＊  

「為什麼不聽話？不是說了你們不能適應外面的空氣嗎？」

我聽見母親的聲音，她的聲音充滿著急與責備。

「算了。」這是父親，他沈穩地感慨，「我早就說過，這樣是行不通的。」

我怎麼了？

「宸也是，傻孩子。他不知道美亞控制著他身體中的電腦系統，破壞美亞，他的心臟也會不能動了。」

宸怎麼了？

「這都不重要了，我們要想的是接下來怎麼辦？」

為什麼我睜不開眼睛？身體也不能動？ 

「能怎麼辦？再做一個啊！」母親斷然地，「不，多做幾個。我不能再接受他們突然廢掉。」

父親長長嘆了口氣。「可惜了這個孩子，他的身體還是完整的……」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脩啊！你這壞孩子」母親溫柔的聲音離我近了一些，像是在我耳邊，「這麼美的身體跟器官，為什麼要污染它？」

「好了，別再可惜了，把針打下去，讓他走吧！脩的身體已經沒利用價值了。」

「綸兒的身體又開始腐爛了，接下來我們還要再等十幾年……」

好像有什麼液體滴在我的臉上，是淚嗎？

「還沒有全部被細菌吞噬之前，都還有手術移植的機會。再說，宸的身體沒有受到污染，雖然他的人工心臟已經停了，好在發現的早，可以使用的地方已經先摘除冰凍起來備用了。」

母親的聲音哽咽，我相信她是哭了。「宸沒幾個地方能用了，能撐多久？」

我感覺到一根尖刺的東西刺入手臂，好像有一種液體流入我的身體，手麻麻的。

「脩。這根針會讓你死的快活一點，不用像綸兒一樣慢慢被細菌吞噬。」

「以後再複製出來的孩子，不要對他們那麼好了，不要教育他，也不要讓他們知道自己是人，像養豬一樣養著，問題會少一點。」

「我知道，我們只是想要複製人拿來當『藥』，就算他們長得跟綸兒一模一樣，也不應該把他們當成兒子看待。」

父母親的聲音似乎越來越小，我也分不大出來現在是誰在說話了。

「反正就算移植成功，也只能維持綸兒的生命一段時間，過幾年他又會開始腐敗。」

……

「都是那可惡的噬人菌吞掉他的身體，讓我們必須不斷地替他接肢、移植器官。」

「綸兒，你一定要熬到下一個複製人長大的時候。」

我不是綸，我是脩……

我們的僕人，是一個萬能型的管家機器人，我們叫它美亞。

美亞除了負責照料我們的起居飲食與環境，還兼顧著褓姆、教師與看護的角色，如果我們身體有任何不適它會馬上偵測到，並以網路連線跟醫院聯繫，家庭醫師隔著螢幕看診，家中常備有一些基礎藥物，美亞會依造醫囑進行配藥，如果需要特殊藥物，馬上會由空中快遞送來。

而美亞腦子裡的資料庫，是我們學習知識的好導師。

「美亞，你去過外面嗎？」宸的話讓我想了一夜，還是搞不懂外面到底有什麼魔力，使他極力鼓吹我出去，然後回來告訴他我的所見所聞。

「美亞不能離開你們。」

「那，你也不需要出去囉？」

我們所有的物資都是由空中貨運送來，美亞每週五會確認需要的物品，自行從網路訂購，當晚就會有貨運飛行車抵達屋頂的小型停車坪，美亞會上樓去接貨。

至於屋頂，那也是我們的禁地。

因為那是這座花園暖室與外界的唯一通道，母親說會有殘存的髒空氣滯留。

每個月底，父母親也是從這個空中通道到達，經過隔離室的殺菌光線照射，才進到屋裡。

他們會帶來新的玩具、遊戲軟體、新的衣物，還有暖暖的微笑。

我喜歡母親，她身上總有一股香香的味道，而宸對於父親的滿腹知識則欽佩不已。喔！對了，我一直忘了介紹，他是科學家，在國家科技中心負責隔離材質的研究，這也是他能提供我們這麼好的絕塵環境的主因。

母親則在醫院的基因配對中心任職，負責為計劃生產的人們進行基因挑選與配對，她的工作在這個時代具有極大的意義，孕前計畫至少可以避免掉像我們這樣的小孩出生。

她原本是藥劑師，在我們出生後才回到學校，從基因工程的基礎開始學習，經過八年的教育後才通過國家考試成功轉職。

所以我很佩服我的母親，如果將來我要結婚，一定要找跟她一樣傑出的女性。

只是，父母親真的有計畫讓我們回歸社會嗎？

他們這樣細心、無微不至地保護我們，真的是對我們最好的方式嗎？

除了彼此及父母親，我跟宸沒有見過其他人類。

為了避免我們對外面產生興趣，十五年的歲月中沒有其他人來拜訪過我們，我們所看的影片都是經過挑選的科學影片或卡通動畫，連網路遊戲都切斷了聊天系統。

我猜宸一定自己偷偷破解了聊天系統，接觸到外面的人，才會對外面那麼感興趣。他的頭腦一向比我好，又喜歡閱讀、吸收知識，若說他擁有駭客的電腦實力我也不懷疑（但這點他否認就是了）。

無論如何，宸的一席話讓我跟他一樣陷入思考，過去覺得好玩的遊戲、有趣的影片再也提不起我的興致，面對著我曾經喜愛的花園與草地，竟然開始痛恨起它的虛偽。

「我想出去。」有一天，我終於對他承認。

我們已經十五歲了，從來沒有接觸過外面的世界，我想知道人工花園之外的花朵是不是有著一樣的芬芳，真正的蜻蜓長什麼樣子，所謂的髒空氣是什麼味道，我還想認識父母親及宸之外的人類，看看他們是不是跟我們長得一樣。

如果可以，我想認識一個跟母親一樣香香的女孩兒。

雖然我跟宸是從生下來就在一起的雙胞胎，但我可不想一輩子只跟他一個人生活，有一天我必須回歸社會，像父母親一樣找份工作，做一個正常人。

這樣，在父母親過世後，我才有足夠的能力繼續照顧殘缺的宸。

「那，你聽我的。」宸堅定的說。

有宸的好頭腦，我們的計畫進行的很順利，唯一會阻礙我們的就是美亞，終年無休的它對於我們兩個人的蹤影掌握的一清二楚，但好在它是畢竟是機器人，只要是機器就會有辦法對付。

美亞的漏洞是它只能按照排定的程序，一次只能處理一件事，所以讓它突然繁忙，打亂它的計畫就是最好的方式。

它最忙的時候就是每週空中貨運抵達時。美亞會通過隔離室到屋頂，看著貨運機器人搬貨、點貨，然後美亞會分批將貨物運到屋內，整個工作時間大約十五分鐘。在點完貨，貨運機器人準備離開的時候，宸會在屋內製造煙霧，讓美亞突然感應到火災危機，它的危機反應程式會讓它選擇處理最緊急的狀況，所以美亞一定會拋下手上的工作進入屋內。

然後，躲在隔離室的我就可以偷偷溜進貨運飛行車，跟著他們飛離這座花園暖室。

「可是，貨運機器人不會發現我嗎？」

「不會，他們只是設計來搬運貨物用的，AI很低，你只要躲起來不被發現，就不會有事。」

「但是，我要怎麼回來？等下一次送貨也要一週，我可不想在外面待那麼久。」

「笨蛋，」宸噗嗤一笑，「你出去後，不到三分鐘就會被美亞發現，它一定會通報政府的協尋系統，你要擔心的不是怎麼回來，而是怎麼樣可以在外面待久一點。」

「三分鐘，搞不好我還在飛行車上。」

「我會幫你拖時間，必要時不惜破壞美亞。」

「咦！這樣好嗎？」

「它只是機器人，壞了修理就是。」宸一臉無所謂。

(待續)

雙生子-1   雙生子-3

我們是雙胞胎。

如同你所認知的雙生子一般，我們有一模一樣的容貌：淡棕色的眼睛、雙眼皮、眼窩深深凹陷，挺直的鼻梁，還有帶著些微自然捲的深褐色頭髮，修長瘦弱的身子，蒼白略透青色的膚色；就像你所認知的，在經年不見陽光的溫室裡成長的病態少年一樣。

但是你不用害怕分辨不出我們，因為同年同月同日同一個時刻由同一個子宮出生的我們，在外觀上有非常大的差異。

我是脩，除了看起來有點瘦弱外，在外觀上沒什麼缺陷；而我的弟弟宸，身體內裝著人工心臟，雙手跟左腳則是機械義肢，他的身體也有點畸形，以致於走起路來歪七扭八，為了這個原因父母親特地為他訂製了一個自動輪椅，可以跟他的身體完全緊密地套在一起，只有在睡覺時才取下。

宸並不會嫉妒我，因為原本他不應該活存下來的，手術之前是打算割除掉他，讓我擁有完全完整的身體。「所以，能夠活到現在，對我來講已經非常難得了。」宸總是說。

父親說，我們出生的時候是連在一起的，而且是很糟糕地從胸腔、腹部到臀部都連在一起的連體嬰，我們共用一組心肺系統，肝臟、小腸、生殖器官都複雜地糾結在一起。如果不分割的話兩個人都活不過六個月，而分割的話，勢必犧牲掉沒有心臟而且發育比較不完整的一方。

但是我的母親不忍心失去任何一個小孩，最後決定無論用任何方式都要讓宸活著，還好以現代發達的醫學及科技，連體嬰的分割沒有像古時候那麼困難，宸也得以裝置人工心臟來維持他的生命。

而我，只失去了一個肺，一半的肝臟跟腸子，宸也跟我一樣，這三個器官我們一人一半。

我跟宸住在一個被花園包圍著的恆溫暖室中，從來沒有出去過。母親說是因為我們的身體十分脆弱，而現在外面的空氣十分糟糕，佈滿塵菌與病毒的空氣會讓人們的心肺無法負荷，平均五十度的氣溫更讓整個地球變成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一般人外出可以穿著保護衣將身體與空氣隔絕，但我們、她擔心原本身體就有缺陷的我們承受不了外面的空氣。

我們並不是很在乎不能出去，父母親所做的任何決定當然都是為我們好。花園裡有美麗的風景與過濾後的清新空氣，我們生活地很快樂，雖然那些花草都是人造，但觸感據說跟真花一模一樣，會發出香味，還會隨著季節變化顏色。為了避免無聊，花園裡擁有你能想像到的任何昆蟲及動物，讓我們可以跟故事書中的古人一樣享受捉蜻蜓、玩泥巴的樂趣——當然是機械蜻蜓跟人造泥土。

而終年恆溫的屋內，是最舒服的休息場所，軟得讓人陷在裡面就不想起身的沙發，隨便翻滾都不會弄髒衣服的地板，整面牆壁大的光影螢幕任我們挑選影片、娛樂節目或玩遊戲，坐在操控椅上，宸甚至可以忘記他其實殘障地玩起格鬥遊戲。看他在螢幕中靈活地跑、跳、施展旋風腿，我可以理解為什麼他比較不喜歡到花園裡玩耍。

如果不是十五歲生日那天，宸說了一句話，我完全不會懷疑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對。

「脩，你想到外面去嗎？」

「不想。」在此之前，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基於雙胞胎的靈感，我隨即反問：「你想嗎？」

「我這種殘缺的身體，其實也不必出去了。」宸的眼神有些莫名哀傷，「但是，你跟我不一樣，你是完整的。」

我習慣跟生活宸在一起，如果他沒有跟我一起出去，我想我也不會想離開這座花園暖室。

「總有一天，你會出去的。」宸說。

「可是媽媽說，外面空氣很糟，不適合我們。」我不懂為什麼宸會有這種念頭。

「脩，爸媽不能永遠照顧我們。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他們離開了，我們怎麼辦？」

「他們不會離開。」雖然父母親由於忙碌，平均一個月才來看我們一次，但是我相信他們的愛。

「人會老、會死，即使他們對我們不離不棄，總有一天，我們還是得獨立生存。」

是這樣嗎？

宸說的沒錯，我們不可能永遠是小孩子，再過三年我們就算成年了，可是到目前為止，父母親從來沒有教導過我們如何在人類社會中生存。

難道我們要永遠住在這座花園暖室中？

(待續)

雙生子-2    雙生子-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