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步漫遊札記

封神中的女人女神和女妖    

女性角色在封神演義之中出現甚少，然而當我在閱讀的時候，卻發現她們在書中呈現出異於其他古典小說中女性角色的特質，同時這些女性的存在通常都十分引人注目，不像一些被我戲稱為「臨時演員」的男性角色，幾乎是一出場就送死，當個乞求勝利而奉獻的祭祀羔羊。　

女媧與妲己

在封神之中，可以稱之為女主角的要算是妲己了，妲己原是蘇護的女兒，紂王被費仲、尤渾二人纏言說動而強制蘇護送女入宮，然而送到皇宮裏的妲己，卻早已被女媧派下凡來「斷送成湯」的九尾狐狸精吸食魂魄並取代了。因此，人的妲己自始至終都未能有所表現，只是一個凡間美女。後來使壞的卻是這個佔據妲己身體的千年狐狸精。然而命令妲己去迷惑紂王的卻是女神女媧，而女媧之所以這麼作完全是因為紂王在她的廟宇題詩輕佻，褻瀆了她。這一段算是整個故事的起因。

這一個開頭，讓我聯想到西方的神話「特洛伊戰爭」，特洛伊戰爭的起因最初是三位女神爭「最美的女神」可得到的金蘋果，後來決定讓特洛伊被放逐的王子派里斯作裁判，派里斯拒絕了希拉和雅典娜提供的賄賂而選擇要世上「最最美麗的女人」而將金蘋果給了維納斯。這一項判決當然引起兩位女神的不滿，日後在特洛依戰爭中便站在特洛伊的敵方。而維納斯依約將世界最美的女人海倫給了派里斯。可是海倫此時已是有夫之婦，她的丈夫曼納勞王子便舉兵攻打特洛依，引起了連續十餘年的特洛依戰爭。　

這二個東西方不同的戰爭故事，起因不約而同都是為一個女人，而肇事者也都是女神。所不同的，女媧是因認為紂王的題詩污衊自己，而實際上紂王題詩的本意是誇讚女媧之美，只是言語輕佻要「取回長樂伺君王」而觸怒女媧。希臘神話中的女神爭美由人類裁判，封神中的女神卻不容人類冒犯，這呈現出東西方對神的看法有所不同。希臘神話中的神和人一樣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慾，東方的神祇卻顯得莊嚴、不可污衊。然而最有趣的是，東西方的女神都不約而同在引發戰爭後淡出了，讓人類為此打的焦頭爛額，自己卻逍遙世外。這不也是透露出人類常受神控制，而神卻絲毫不以為意的狀況。女媧直到戰事平後才再次現身，出現的原因是要懲罰妲己三妖「無端造業，殘賊生靈」，令人有點啼笑皆非，難道女媧這個看一眼就知商朝還有二十八年氣運的偉大女神，在派出三妖迷惑紂王的時候，竟完全不知她們會做這些事嗎？然而女媧是神，神在人類的心目中是不可侵犯的，故從來也沒有人能對女媧的作法提出質疑，而將一切歸罪於妖及被妖迷惑的人。

妲己和海倫都不是父權社會中被認可的好女人，妲己的壞可歸於她是妖，故可心若蛇蠍、無惡不作，海倫在特洛伊戰爭中扮眼的角色卻像一塊肥肉，被眾人爭來爭去，然而海倫卻是不貞的，對於因她而起的戰爭也毫無愧疚感，無動於衷。妲己在封神中，自主性超過海倫，她對看不順眼、或妨礙到她的人才會動手，且絕大部份是藉紂王的手去做，比起海倫，妲己顯得要果決、聰明且殘忍多了。畢竟海倫只是無動於衷，妲己卻是樂於此道。　

軒轅墳中三妖，另外兩名玉石琵琶精、九頭雉雞精在封神中的表現並不精采，有的只是順著妲己共同使壞。妲己到底作了什麼呢？她最令人指髮的是想出各種酷刑：造炮烙慘殺忠烈、治蛇蠍盆荼毒宮人、敲骨看髓、剖腹驗胎。並出點子讓文王姬昌食子肉，為報子孫被比干燒死而設計害他剖心，其手段之毒辣，無人可比。繼而造鹿臺、酒池肉林極盡奢侈的生活，使百姓苦不堪言。可是若以妖的身份來說，妲己作的事卻是理所當然，自然是妖就不該有人性，不該顧慮他人而只須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到的事。也就是說，因妖的身份使人的妲己免於受責難，一切做為都是妖的妲己做出來的。為什麼同樣一個角色，隨心所欲的是妖而知書達禮的是人呢？這固然可能是為情節推演的須要，卻也不能否認我們另一方向的思考：在一般人的觀念裏是不是認為作出這麼殘忍事情就是妖怪，然而妲己又是一個個確實存在的人，為了提出她殘酷的合理性變眼化成被妖佔據肉體的妲己。如此一來，妲己的殘忍得到了解答，人的善良也獲得了保全。　

龍吉公主和鄧嬋玉的婚姻

在封神裏，龍吉公主和鄧嬋玉是姜子牙陣營裏唯一的兩名女將，兩人在故事中都因命中注定而結了婚，最後也都隨著丈夫陣亡。鄧嬋玉自始自終都是人，龍吉公主原是神籍，乃是昊天上帝親生、瑤池金母之女，因犯過而被貶在人間。

因此，在這兩人的故事中我們也可以找出非常值得玩味的部份。龍吉公主原先是神，她擁有高強的法力，而鄧嬋玉只會發暗石打傷人，一經比較輕易可以發現一個神﹙即使已被貶為人﹚必須比凡人厲害的定律。在封神中的戰爭幾乎是鬥法的天下，那些較搶眼的角色都是法力高強的人，也因此龍吉公主的存在便比鄧嬋玉的存在還要有用。反應在她們的婚姻中，鄧嬋玉是被土行孫擄走，好言相勸又半推半就成了好事，而龍吉公主卻是靠自己高強法力將洪錦擄回，原本要斬他卻因月老聲稱兩人有俗世姻緣，而結成婚姻。　

兩相比較我們可以發現一個有趣的事實，在人與人的婚姻中，女方是被動角色，在神與人的婚姻中，男方卻完全沒有選擇權。這一點隱約透露出中國人信仰中對神的畏懼感，是不可侵犯的，龍吉公主之所以下嫁完全是因為天命，天命仍是屬於人類無法控制的超自然力量，而非凡人引起她的愛戀。雖然如此，不管婚前多麼強勢，結婚之後「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觀念還是戰勝了神的身份，龍吉公主和鄧嬋玉都躲不過隨死去丈夫陣亡的命運。　

雲霄

在相對於姜子牙陣營的商朝陣營中，參戰的神仙都是大部份是受申公豹挑撥的截教人士，然而雲霄在截教人士中表現的卻比其他男性來的沉穩，先是不借趙公民金蛟剪，並曉以大義要他不要加入戰爭，然而因為碧霄、函芝仙的慫動而借出。後趙公民戰死，申公豹又來挑撥，雲霄亦先表達不涉此事，卻因瓊霄、碧霄兩人決定前往會戰而不得不跟著下山，而後一行人又加入函芝仙及彩雲仙子兩人，到了陣前連雲霄也失去理智而違反師教與姜子牙陣營打了起來。

雲霄在截教人之中，算是比較有見地且能深思熟慮的，比起一些三兩句就被申公豹說動的人，雲霄所表現出的理性更顯可貴，可惜的是意志不堅，終被姐妹慫恿而加入戰爭，而導至五人全亡的慘劇。雲霄等五仙姑是人修鍊成仙，然而學了仙術卻學不到神仙對凡間置身事外的態度，更脫離不了親情、友情的牽絆。比起姜子牙陣營中履次遇到的以「命該如此」而將自己徒弟送死的神仙道人，雲霄等五人顯得更有人性，明知封神榜上有名，此去必死仍執意要去，甚至認為自己可以扭轉命運，她們公然向天命挑戰卻仍招至毀滅，這種結局其實是封神中一再強調的宿命論，凡人、妖魔、神仙無一可躲過天命的控制。

馬氏

馬氏是姜子牙下山後宋異人作媒幫姜子牙討的老婆，當時姜子牙七十二歲，馬氏六十八歲仍是個黃花閨女。在書中馬氏被塑造的十分市儈，十足的短視婦人，然而細觀她的作為，我不禁佩服她的膽識。馬氏完全否定掉傳統的婚姻觀，她看姜子牙沒事做就要他去謀生計，先賣竹器後賣麵，姜子牙買賣失敗回家朝馬氏大罵，馬氏卻懂得與丈夫爭辯，罵他「無用」。然而最令人拍案叫絕的是當姜子牙不作官了要離開，前往西歧時要馬氏隨他而去，馬氏卻以我是朝歌女子拒絕跟去，要求姜子牙休掉自己，顛覆了中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觀念。

這一段用現代的說法就像是姜子牙說：「老婆，我們移民吧！」馬氏回答：「我在這住慣了，要移民你自己去。」「妳是我老婆，我要去哪妳就得跟著我。」馬氏很有個性的回答：「既然那樣，我們離婚吧！」

馬氏固然不是中國傳統中的賢妻，用現代的眼光看來卻不失為一個很會為自己打算的女人。可惜的是到了最後，依然躲不過被父權社會批鬥，讓她因「錯估姜子牙羞愧自殺而亡」。這個結局其實很勉強，此時馬氏已有新的對像，若照之前的她，跑到朝庭找姜子牙討些利益才符合她的個性，然而她卻默默自殺了，自殺原因也十分可笑，充份表達了作者要「不順從丈夫的女人必須感到羞愧而死」的大男人主義。

姜皇后和黃妃

紂王的妻妾中姜，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姜皇后和黃妃了。姜皇后是中國傳統社會裏典型的賢妻良母，封神裏說她「貞靜賢德」是個好皇后，然而這個好皇后卻遭妲己、費仲等人陷害，誤陷她指派刺客殺紂王，而遭紂王以酷型逼供，雖剜目烙手亦不肯屈招而慘死。姜皇后所讓妲己決定下毒手的起因，竟是她力諫紂王，並責備妲己不規諫君王沉迷酒色，妲己便認為她有意侮辱自己而決定除掉她。黃妃是黃飛虎的妹妹，比起其他妃子有膽識，在姜后落難的時候只有她願意為姜后說話，然而力量微薄，終至不濟。到後來紂王垂涎黃妻賈氏的美色，賈氏守貞不從，自摘星樓跳下而死，黃妃聞知上情趕赴摘星樓，痛罵紂王及並打妲己，被紂王抓起摔下樓而死。也因為這一段慘事，才有了後來黃飛虎投效西歧之事。

姜皇后賢德，黃妃正義。這二位值得尊敬的女性卻都慘遭不幸，然而並不令人意外，因為她們都與妲己所欲起了衝突，妲己是妖故能無惡不作隨心所欲，姜后和黃妃這二個人再賢能再饒勇都不能鬥贏妖，而只能等其他「男人」為自己報仇。

綜觀以上各個女性角色可以發現一個定律：神、妖的自主性都遠超過人，也就是說只有人是受到社會觀念迫害的。神的地位最高，故無論神做什麼都可以不受責難，妖其次，妖可以盡情做牠想做的事而不受人類控制，唯一可壓制牠的是神或有神力之人。在封神中的天上雖分三教，然而與姜子牙為敵的截教卻多半是些精靈鬼怪修練而成的仙，故比起由人修練而成的闡教更像是反派角色。人在封神中階層最低，他們不只打不過神也打不過妖，但卻可以獲得神的保護而或得勝利。

這一點跟中國人的信仰達成了共識，也顯示出中國人的神仙觀念已深入民心，神是不可侵犯高高在上的，妖是危害人類迫害人類的，人類遇到妖只能求神助否則就會死。這也是中國小說中一直不容易找到如希臘神話中像海力克斯一樣全能的英雄，能憑自己的力量與神獸搏鬥而獲得勝利，因此如西方的英雄主義在中國並不存在。中國人如果有英雄也多半是打群體戰，且重視戰略及陣法勝過於用力量蠻鬥，說關公一個人過五關斬五將非常饒勇擅戰好了，卻仍不免死於戰場。即使我們不以成敗論英雄，仍然可以發現中國人心目中的英雄往往最大的敵人是自己，或天命。

也就是因為這樣的觀念，人的社會觀念、社會制裁能力只能管理到人，神和妖都是人力所管不著的。人若執意要和妖、神鬥只有自討苦吃，但若妖或神自願加入了人類社會，被編制為人類社會中的一部份，那人類社會的制裁力就對他有了影響。所以妲己雖是妖，人們可以對她大罵，龍吉公主雖是神籍卻逃不過人們對夫妻的刻板觀念，人的成份越多，那個原先是神是妖的便容易招到失敗。那麼這個神、妖、人的階層，便是千古不變的定律了。